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邵洵美请过鲁迅萧伯纳吃饭吗

1999-02-24 来源:中华读书报 对张芙鸣先生《诗人邵洵美的命运》的回应之一 我有话说

史实总是要在拨开时空的迷雾后才能现出本相。当事人的回忆未必就是最后的真实。

贾植芳先生的《狱中记》(已编入他的《狱里狱外》一书)中,有《狱友邵洵美》一节,其中记下了邵洵美在狱中和他谈的一段话:“贾兄,你比我年轻,身体又好,总有一日会出去的。我有两件事,你一定要写一篇文章,替我说几句话,那我就死而瞑目了。第一件,是1933年英国作家萧伯纳来上海访问,我作为世界笔会的中国秘书,负责接待工作,萧伯纳不吃荤,所以,以世界笔会中国分会的名义,在‘功德林’摆一桌素菜,用了四十六块银元,由我自己出钱付出。参加宴会的有蔡元培、宋庆龄、鲁迅、杨杏佛,还有我和林语堂。但当时上海的大小报纸的新闻报道中,却都没有我的名字,这使我一直耿耿于怀,希望你能在文章中为我声明一下,以纠正记载上的失误。还有一件,我的文章,是写得不好,但实实在在是我自己写的,鲁迅先生在文章中说我是‘捐班’,是花钱雇人代写的,这真是天大的误会。我敬佩鲁迅先生,但对他轻信流言又感到遗憾!这点也拜托你代为说明一下才好……”张芙鸣先生读了这段话,引发出一篇文章《诗人邵洵美的命运》,发表在1999年1月20日的《中华读书报·文史天地》专刊上。但邵洵美先生的这段话,全部不符合历史事实。

先说第一件萧伯纳来上海的事。这事也涉及到鲁迅。萧伯纳是英国著名作家,他的作品大都揭露和讽刺资本主义社会上层人士的伪善和罪恶。他写的剧本《华伦夫人之职业》等等,我国从二十年代起就有中译本。他是“费边主义”者,宣称信奉社会主义,其实是改良主义。他到过苏联,当时资本主义国家正发生全球性经济危机,而苏联却“五年计划”成功,他回国后就说了苏联的不少好话。有人问他:“苏联难道就没有坏处?”他回答说:“我只看见好的地方,没有去找坏处!这也是实话。”他赞成印度独立,反对日本侵华。这次他是周游世界,是由香港到上海的。他到上海前,一些小报和某些大报已在说:他是来“赤化宣传”的;要不是宋庆龄出面接待他,国民党政府很可能不让他上岸。1933年2月17日宋庆龄由杨杏佛和她的秘书陪同驱车到新关码头(今延安路外滩码头),再乘轮船到吴淞口去迎接,然后直接到宋庆龄家里。鲁迅是在宋庆龄家里见到萧伯纳的。鲁迅在《看萧和“看萧的人们”记》中说,他事先从内山完造那里知道萧伯纳某天到上海的消息。17日那天,“到了午后,得到蔡先生的信,说萧现就在孙夫人的家里吃午饭,教我赶紧去”。这是蔡元培派车来接鲁迅。鲁迅在文章中继续写道:“我就跑到孙夫人的家里去。一走进客厅隔壁的一间小小的屋子里,就坐在圆桌的上首,和别的五个人在吃饭。”“午餐像是吃了一半了。是素菜,又简单。白俄的新闻上,曾经猜有无数的侍者,但只有一个厨子在搬菜。”“午餐一完,照了一三张相。并排一站,我就觉得自己的矮小了。”从鲁迅所说来看,饭是在宋庆龄家里吃的,不是在“功德林素菜馆”吃的。会不会在功德林包一桌菜,驱车送到宋庆龄家里呢?也不会。功德林在南京路黄河路(国际饭店附近),驱车送到香山路宋庆龄住宅(即今孙中山故居),路很远,当时天冷,菜不会凉了?会不会在功德林包一桌菜,该馆派厨子、侍者去宋家烧呢?也不会。“是素菜,又简单”不像是功德林派人去烧的;而且厨子而又搬菜,也不像著名饭馆的派头,那一定就是宋宅原有的那个厨子。而且,请想一想:宋庆龄出面招待萧伯纳,会要邵洵美出钱“摆一桌”吗?即使邵洵美有这样的愿望,宋庆龄会接受吗?本文前面特地介绍宋庆龄由杨杏佛、秘书陪同,到外滩码头,再乘船去吴淞口迎接,说明宋庆龄对此事是何等的重视,她是作为一件有国际影响的外事活动来对待的。读者了解这些情况,也就便于理解这餐饭绝无可能是邵洵美掏腰包的。按鲁迅文章的记载,在宋宅和萧伯纳一起吃饭的人,连鲁迅和萧伯纳在内共7人。这7人还有哪些人呢?请看这天的《鲁迅日记》所记:“午后汽车赍蔡先生信来,即乘车赴宋庆龄夫人宅午餐,同席为萧伯纳、伊、斯沫特列女士、杨杏佛、林语堂、蔡先生、孙夫人,共七人。饭毕照相二枚。同萧、蔡、林、杨往笔社,约二十分后复回孙宅。给介木村毅君于萧。傍晚归。”日记中的“伊”,是指美国记者哈罗德·伊萨克斯,他的中文名叫伊罗生;斯沫特列后通译史沫特莱,是美国著名女记者;木村毅是日本《改造》月刊记者,是内山完造介绍给鲁迅,要鲁迅带他见萧伯纳,参加采访。从鲁迅日记可见,吃饭的人共8人,其中没有邵洵美。退一万步说,要真是邵洵美掏腰包“摆了一桌”,岂有不让作东者入席之理?据鲁迅日记所载,入席者还拍了照。这张照后来印的地方很多,十六卷本《鲁迅全集》第5卷中有,各种鲁迅照片集和近年出版的宋庆龄照片集中都有,也是7人,没有邵洵美。要是邵洵美真如他自己所说的入席的,岂有照相时把他撇在一边之理。鲁迅日记所记,也排斥了晚上邵洵美请客的可能性,鲁迅“傍晚归”,萧伯纳也在傍晚离开上海踏上了去北平的行程,要吃晚饭的话,也便在宋宅吃规模更小的便饭了。

鲁迅日记所记吃饭的人连他在内共8名,除萧伯纳外,包括伊罗生和史沫特莱在内,全是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核心成员。鲁迅刚到餐桌时是7人,所缺1人估计是杨杏佛;拍照时,照片上是7人,所缺1人也是杨杏佛。杨是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总干事,相当于现在通行的秘书长,他里里外外最忙,吃饭时一忽儿跑开了,拍照时他可能又去张罗什么事了。这样说来,这次接待萧伯纳,是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一次重要活动。邵洵美不是该同盟的会员,当然不会参加核心活动,更不会由他来“摆了一桌”。

萧伯纳来上海时,邵洵美也有参加的活动。鲁迅的文章中记道:“两点光景,笔会(PenClub)有欢迎。也趁了摩托车一同去看时,原来是在叫作‘世界学院’的大洋房里。走到楼上,早有为文艺的文艺家,民族主义文学家,交际明星,伶界大王等等,大约五十个人在那里了。”文中的摩托车是指汽车,日本人早年称汽车为摩托车,鲁迅也常有这样的叫法。这笔会召开的欢迎会上,鲁迅的文章继续记道,有“将赠品送给萧的仪式”:“由有美男子之誉的邵洵美君拿上去的,是泥做的戏子的脸谱的小模型,收在一个盒子里。还有一种,听说是演戏用的衣裳,但因为是用纸包好了的,所以没有见。”邵洵美送脸谱的事,当时在场的张若谷所写的《五十分钟和伯纳萧在一起》中也记到:“轮到送纪念礼物的时候了。笔会的同人,派希腊鼻子的邵洵美做代表,捧了一只大的玻璃框子,里面装了十几个北平土产的泥制优伶脸谱,红面孔的关云长,白面孔的曹操,长胡子的老生,扎包头的花旦,五颜六色,煞是好看。”(见1933年2月18日《大晚报》)由于事先约好萧伯纳还要在宋宅接见记者,故而鲁迅文章又说,“三点光景便又回到孙夫人的家里来”。这就是鲁迅日记所说“约二十分钟后复回孙宅”。回到宋宅,鲁迅的文章继续写道,“早有四五十个人在等候了,但放进的却只有一半。首先是木村毅君和四五个文士,新闻记者是中国的六人,英国的一人,白俄一人,此外还有照相师三四个。”这记者招待会“在后园的草地上”举行。记者们纷纷提各色各样的问题,像翻检《大英百科全书》似的,但总共时间不过三十分钟左右。我查了一些当时报刊的记载,好像邵洵美连记者招待会也没有参加。

邵洵美是在狱中与贾植芳谈“功德林”这件事的。一个人到了晚年锒铛入狱,出牢无期,人生茫茫,已无必要编些故事使自己脸上有光。很可能,邵洵美代表笔会送的脸谱和戏装,是他掏自己的腰包的,所以“四十六块银元”这样具体的数目还记着。当时的报刊上,像鲁迅的文章和张若谷的文章都写到他代表笔会送脸谱的事,但都没有提及是他自掏腰包,恐怕实在是鲁、张都不知道这个“内幕”。张若谷是他的朋友,张要是知道这个“内幕”,一定会绕着笔头把它捅出来的。邵洵美何必对此耿耿于怀呢?同时,在那个年头,邵洵美在大酒家请人吃饭,包括功德林素餐馆在内,可说是常有的事。虽然宋庆龄、蔡元培、鲁迅等人因并无密切的关系决不会出席他的召宴,但一些文坛上的友好是会去的。二十多年后,他在囹圄中回忆往事,就把向萧伯纳送礼和功德林吃饭,像电影中的叠影那样叠在一起了,因而就有了他与贾先生所谈的那段阴差阳错的话,而且“耿耿于怀”也移花接木在宋、蔡、鲁等人头上了。当然“叠影”云云全是我的推测,如果这样的推测不能成立,那更难理解邵洵美的这段谈话了。由于有他这么一段阴差阳错的谈话,张芙鸣就有了这么几句议论:“在现代文坛中,邵洵美当然不是那‘丧家的’‘资本家的乏走狗’,可无论怎么做,又不是‘中国脊梁们’的同路人。谁都看得出,记者们‘忘记’登载邵洵美的名字,并非疏忽,而是不情愿把这样一位资本家的纨绔子弟同那些伟人、名人们列在一起。为了声誉,他们可以忘却事实。”在这里,宋、蔡、鲁等人受到了一次讽刺,而那些记者们更吃了一记人格上的耳光。可见,如果不把事情弄清楚,一个似乎是仗义执言的人,也会把冤枉强加到无辜者的头上去,不管他们是“脊梁”还不是“脊梁”!

邵洵美拜托贾先生有机会予以澄清的第二件事,是鲁迅说他提刀代笔的事。鲁迅和邵洵美有过纠葛,理清这场纠葛,“捉刀”云云也就真相大白了。这中间可能还要涉及现健在的年近百岁的老人章克标先生。邵洵美确也曾做过一些好事,不应抹煞。本文已有三千五百字,这在报纸上已是长文了。不能再过于冗长的写下去。我已另写一篇《鲁迅与邵洵美的纠葛》,将在下期《文史天地》上发表。那篇文章可能比本文还要精彩。那就请看下回分解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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